沈珮君,這樣的傅斯年(上),聯合報,2020-08-06
最近,重回傅鐘下,發現一塊小碑,是陳維昭校長在民國91年立的,寫了傅鐘21響意義,「一天只有二十一小時,剩下三小時是用來沉思的」。...
他在民國38年1月20日接掌台大,39年12月20日去世,還差一個月才滿兩年。他太累了,台大千頭萬緒,上自典章制度、攬才招生,下至親筆給學生、工人回信,細大不捐,曾有一個外文系校友去信給他,抱怨畢業一年卻仍無畢業證書,他親自洽問,才知教部因要查核每人是否修滿學分,一人不符,全體不發,光復以後即未發過畢業證書,在他要求下才解決。他去世前幾天,跟朱家驊說:「你把我害了,台大的事真是多,吃不消,我的命要斷送在台大了。」他死在省參議會,報告完台大校務,緩緩回到座位,臉發白,手奇冷,血壓一度高到230,五小時後即逝。
《中央日報》刊出他在省參議會的最後發言,傅斯年強調台大獎學金制度不應廢止,「對於那些資質好、肯用功的,僅只為了沒錢而不能升學的青年,我是萬分同情的,我不能讓他們被摒棄於校門之外」,這成了他的遺言。當初受惠的台大青年,應都九十幾歲了。...
他積極跟台大內外、師生溝通,台大要成為「台灣學術中心」,萬不能「大學小學化」,大學不是只教學,一定要做研究,提高學術水準。他提出的響亮目標,至今仍標舉在校史館一進門的地方,是斯賓諾莎的一句話:「我們貢獻這個大學於宇宙的精神」,何等氣魄。他一再強調,台大要集中人才,人才越多越好,「一分人才,一分成績;半分人才,半分成績,毫不含糊」。他擬出一套教師聘任、升級制度,以學術及教學成績為第一考量。為了提升學生對學術的興趣,一年級的通習科目即由一流教授上課,一方面要讓教授「從學術的立腳點出發」,更重要的是要讓新生一進台大即被一流教授喚起強烈求知慾。當時的名教授如毛子水、屈萬里、臺靜農都教過大一基礎課。
招才甚難,在那個亂局尤難。傅斯年一生反共,有人以反共之名,想藉機混到台大教師資格。也有人要求他盡力羅致「從共區逃出的學者專家」(大概就是今之所謂「外省人」),以政治立場掛帥,卻美其名「招賢納士」。傅斯年公開在報紙聲明反對,「我若把台灣大學作為『招賢納士』之處,那真對不起國家了。…學校若此,必糟無疑。」他並解釋自己的反共立場,「我因為民族主義與人道主義,所以反共反蘇。我不能用共產黨的方式反對共產黨。因為若先向共產黨拜了老師,用他那一套不講事理不重人性的辦法,則自身先站不住,反共之結果,只有替共產黨擴張了勢力耳。」現在看來的至明之理,在當時卻是「政治不正確」,我在《陳誠先生日記》(國史館)發現,傅斯年曾為此去找時任省主席的陳誠說明,可見他承擔的壓力。
也有人想利用他的反共給許多教授扣紅帽子,說他們「把院系變成共產黨細菌的溫床」,連法學院院長、知名政治學者薩孟武都被指「參共親共」,他毫不客氣的請人拿出證據說話,他自己「不兼辦警察,更不兼辦特工」,絕不接受「暗射」,「若含糊其辭,血口噴人,正是共黨之所謂『民眾裁判』,固不因反共而去應用共產黨之方法與精神也」。...
傅斯年公開在《民族報》上嚴正宣示招生公事公辦:「奉告至親好友千萬不要向我談錄取學生事,只要把簡章拿來細細的看,照樣的辦,一切全憑本領了」。考季到時,他在辦公室門旁貼了一行大字:「有為子女入學說項者,請免開尊口」,毫不融通,絕無例外,若有人查出他有任何徇私,他接受政府「最嚴厲之懲處」。
沈珮君,這樣的傅斯年(下),聯合報,2020-08-07
台灣學生因長年受日本教育,國文、英文較弱,傅斯年第一年讓他們英文加10分,而外省人在台灣高中畢業者則不適用。第一年新生錄取,工學院第一名是外省人,第二、三名都是台灣人,化學系第一名也是台灣人。傅斯年說,「這是我做校長以來最高興的一件事」。這些人即使不加分也會錄取,而因加分錄取的人,約三十人。第二年總分加10.5分,多錄取64人。當然有人反對這種省籍差別,但傅斯年認為眼前「必須認清事實」,加分是讓台灣青年得到相對公平機會,只要台灣高中教育進步了,即可取消。
他也致力協助台大醫院募集台籍人才,「台大醫院是百分之百台灣省人辦的」,「我向我的同事保證,……必須以扶植台灣省人醫學人才為用心」,人事由院長杜聰明決定,傅斯年只推介過一位教授,台灣人,在日本學醫,他問杜聰明此人學問、人品如何,杜院長回答兩個「好」,所以就通過了,但幾位醫師寫信反對,傅斯年說,「我在此地一定想盡方法培植台灣省的人才,然而萬萬不容許把持,休想把持!」
他對青年學人非常重視,「學問上已有萌芽,前途大有希望的,年輕力壯,尤其要多多注意」,他鼓勵「特別是台灣籍的,有機會出去一趟,可因多所接觸引起心中研究的問題」。反之,他對部分大陸來的所謂名教授、老教授,有很辛辣的批評,令人絕倒:「『名』而有實,自然很好;如果『名』只是報紙上多見,各種職員目錄上多見,還是不名的好。『老』而造就出好些好學生,自然好,若果老字的解釋只是教育部或教育廳的二十年或二十五年之說法,或者三年一遷地方,則不老也好」。...
傅斯年是國民黨政府派任到台大的,看看他和蔣介石關係。傅斯年在民國36年曾有一篇知名文章〈這個樣子的宋子文非走開不可〉,痛批當時的行政院長宋子文,認為他的施政讓能看到遠景的人,完全失望,「徹底覺得在『魔鬼和大海之間』,也只有等死而已」。忘掉傅斯年的人,可能也不記得宋子文何許人,他是蔣介石妻舅。宋子文的前任是孔祥熙,他是蔣介石姻親,是蔣夫人的姊夫,也是傅大砲轟下台的。傅認為孔祥熙集團貪汙,他蒐集證據,並有詳細帳目,他怕這些資料被人盜取,隨身攜帶在公事包中。當時蔣介石曾宴請傅斯年,試圖轉圜,蔣問傅是否信任他,傅爽快說:「絕對信任」,蔣說:「那就信任我用的人」,傅答:「因為我信任你,也就該信任你所任用的人,砍掉我的腦袋,我也不能這樣說」,不久,孔祥熙即下台。宋子文繼任,工業政策、黃金政策、人事,無不被詬病,傅斯年直轟,今天政府嚴重問題不在黨派或國際,而在自己,「第一件便是請走宋子文,並且要徹底肅清孔宋二家侵蝕國家的勢力,否則政府必然垮台」,文章見報半個月後,宋子文下台。宋子文辭職當天,傅斯年另一篇文章在雜誌刊出:〈論豪門資本之必須剷除〉。
他對蔣介石及國民政府遣詞用句之霹靂,接連轟下兩個都是蔣至親的行政院長,有人曾形容這是當年知識分子和買辦階級鬥爭的最高峰。傅斯年曾說,「我擁護政府,不是擁護這般人的既得利益,所以我誓死要和這些敗類搏鬥,才能真正幫助政府」。...
與其說,他支持蔣介石或國民黨,毋寧說,他是愛國家,怕中國亡,亡在共產黨手上。他曾在給胡適的信中說,「使中共不得勢,只有今日政府不倒,而改進」。他曾去延安訪問,更認清了毛澤東和共產黨的真面目,他在那裡看到一大堆捧毛的旗幟,忍不住譏諷他「堂哉皇哉」,他回來後告訴友人:「毛澤東爭權奪利、假仁假義,絕不配談社會改革」。他認為共產黨的階級鬥爭論只是一種說法,其實,是以階級鬥爭「發揮自己的野心」,他認為「人類的進步是靠愛之一念」,但階級鬥爭論卻把「恨的一念擴大到最大限度」。中國前途不但不可以寄望共產黨,他甚至認為,「我們為保持人類的自尊性」,「我們為人在世界上活著有意思」,都「不能不向蘇共中共拚命反抗」。
他反共的決心有多強?他在中國大陸淪陷前,正在美國治病,人多外逃,他在國外卻堅決返國,「絕不託庇異邦」,共赴國難。他其實是悲觀的,他民國37年11月給友人李田意的信中說,「我對於中國之命運是很看透的」,他所能做的只是每天照常辦公、看書、編稿子,他說自己絕不早跑,但也絕不會讓自己落入共產黨手上,若有萬一,「我自有辦法,絕不受辱」。其他友人憶述,他的「辦法」,是帶著一罐安眠藥,隨時準備一死。...
傅斯年很重視貧富不均,他以一己之力儘量補上那個缺口,他在台大校長任內,不斷為貧生爭福利,直到倒在省參議會為止,而他自己窮得在去世前一天還在趕稿,想靠稿費做一條禦寒的棉褲,他告訴太太「我冷得受不了」。傅夫人俞大綵在他去世近三十年第一次寫紀念文,說他常約見有才華的學生談話,有一次,發現一人有深度近視卻未戴眼鏡,問他原因,學生沉默以對;傅斯年去世後不久,劉瑞恆(哈佛醫學博士,曾在大陸任衛生部長)送來一副眼鏡,竟是傅請他替那位學生在香港訂製的。屈萬里說,傅斯年也常替窮朋友想辦法,甚至為了幫助友人,不惜賣自己的愛書。中研院史語所遷台後,一度傳薪水發不出,陳槃轉述傅斯年信中的話,若有同人斷糧,他也絕不吃飯,幸而各方設法,安然解決了。
共產黨講階級鬥爭,宣揚的是階級矛盾,傅斯年眼中全無階級。很多人都認識台大司機楊先生,因為友人若要請傅斯年吃飯,他都說,「你要連我司機一道請啊,你不請他可不行」,楊先生也是他公餘之暇的棋友,屢屢贏他。傅斯年病故多年之後,楊先生去世,俞大綵還親往弔唁。傅斯年忙得要命,仍抽空教他家的小門房讀英文,鼓勵他去讀夜校。在那個年代,他即重視性別平等,他在台大時發現女生很少,希望這現象能改善,即使女生少,他也要蓋女生宿舍,否則女生就學更不便。...
傅斯年大去後,政府想請胡適繼任台大校長,但他認為「我沒有孟真的才能。他那樣才大心細,尚不免以身殉校」,堅決辭謝。胡適在他去世後兩年替他的文集作序,其中一段約兩百字,一口氣用了14個「最」字形容傅斯年:
「孟真是人間一個最稀有的天才。他的記憶力最強,理解力也最強,他能做最細密的繡花針工夫,他又有最大膽的大刀闊斧本領。他是最能做學問的學人,同時他又是最能辦事,最有組織才幹的天生領袖人物。他的情感是最有熱力的,……同時他又是最溫柔,最富於理智,最有條理的一個可愛可親的人。這都是人世最難得合併在一個人身上的才性,而我們的孟真確能一身兼有這些最難兼有的品性與才能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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